8/16/2009

2009奧斯卡電影季(再續)


好吧!今年的奧斯卡強片真的很多,而且我真的是個有始有終的人...



《與巴席爾跳華爾滋》 Vals Im Bashir

雖然提名的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與巴席爾跳華爾滋》真正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導演阿黎佛爾曼(Ari Folman)跨越動畫片與紀錄片兩種看起來本質互相衝突的影像形式。紀錄片的紀實功能與動畫片的虛幻場面在這部作品中完全並行不悖,證明了創作者極度的創意與膽識。

《與巴席爾跳華爾滋》的源頭來自於導演困惑自己不斷重複的夢境,試圖尋夢卻總是只有年輕時參與1982年以色列介入黎巴嫩內戰殘缺不全的記憶。於是開始訪問當年的同袍弟兄、精神分析師,及記者,挖掘自己深埋記憶的真相。

離奇的夢境、扭曲的記憶、及背後潛意識的作弄。動畫的特性之一就是能夠輕易超越現實的圍籬呈現這些元素的流動性。因此雖然這部電影的內容不折不扣是紀錄片題材,卻是以全動畫呈現人物訪談及每個人的口述回憶。導演的選擇曖昧了紀錄片「真實」的理念,卻擴大了紀錄片對於「記憶、潛意識」的探討。一場場宛如派對宿醉後的超現實夢境,就是這些退伍老兵們對於戰場的記憶。拼湊不出戰爭生死存亡的殘酷,也沒有保國衛民的情操。對於戰爭荒謬性本質的批判及戰爭對當事人的心理創傷,就在簡單勾勒的線條與大塊鮮豔的色塊的迷幻動畫中表露無遺。

電影最後,以色列長槍黨民兵進入巴勒斯坦難民營屠殺,斷垣殘壁、被殘忍殺害的焦屍、生還家人呼天搶地。也因為之前動畫的鋪陳,當這些畫面突然轉為現實的影像,有種大夢初醒般的震驚力道。在這一刻導演將自己的個人回憶與整個國族的集體記憶結合在一起:他與其他同袍對於當年戰爭以及屠殺事件在潛意識裡的混亂記憶,就有如以色列人民對於這段歷史的集體失憶。當所有人提供自己回憶的斷簡殘篇,卻拼湊不出完整的面貌,象徵追求歷史真相卻不可能。陰魂不散的夢靨,則是整個國族成員都必須共同承擔的代價。

不勇敢地面對過去不光彩的歷史,歷史終究會轉化成另一種形式不斷地騷擾整個國族,成為揮而不去的包袱。因此這部電影不只是導演試圖以精神分析的手法治療自己的心理創傷,更是希望以色列能逼視過往不堪歷史,才能從國際難局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為愛朗讀》 The Reader

只要看過《為愛朗讀》,應該不會再對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能夠打敗提名12次的梅姨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產生任何懷疑了。

今年凱特溫絲蕾的氣勢之強,不僅是因為他今年的兩部作品都有傑出的表現(這份氣勢從金球獎延燒到奧斯卡),而在於在這兩部作品中凱特溫絲蕾表現出完全不同的表演層次,尤以《為愛朗讀》為甚。在這部片中,雖然凱特的知性氣質難以根除,但她真的成功地從細微的表情與肢體動作中傳達出一個文盲熟女對於世事的茫然與單純,而留下眼神對於自我的堅持與不悔。這種洗盡鉛華的演技比她最近幾部中產階級家庭怨婦的戲路又更高了一個等級。

將《為愛朗讀》與《和巴希爾跳華爾滋》並置是一件有趣的事。《和巴希爾跳華爾滋》的主題是國族過往不堪的歷史對集體記憶的影響;《為愛朗讀》則是檢討國族處理不堪歷史的方式。漢娜在為了二次大戰期間坐視大批猶太人在火場中喪生遭到審判,甚至因為抱殘守缺認為自己只是盡忠職守而遭到判刑,因為恥於承認自己是文盲而錯過翻案的機會。漢娜身為納粹一份子認為猶太人沒有從火場逃生的權利,當然是對於生命價值的迫害。但是以今天的價值觀臧否過去歷史情境下做的決定,是否又太過於民粹而鄉愿?尤其是在戰時是「納粹」的幫兇,無論牽涉的初衷是什麼,是否在戰後清算的時候就註定要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中?

這種權力暗流浮動的困惑,也是麥可在心中纏繞一生的掙扎。麥可(大衛克羅斯 David Kross)在性啟蒙的年紀遇上了漢娜,漢娜成熟的肉體控制了麥可的感情。而當麥可發現漢娜不識字的秘密之後,權力的位階一瞬間翻轉了過來。這種翻轉表現在「朗讀」在故事中的不同面向。少年時麥可的朗讀是因為漢娜的要求做為性愛的交換,是一種被動的給予;成年後麥可的朗讀是一種主動的施捨,自覺擁有漢娜缺少的東西(閱讀的能力)於是用體貼的方式傳授給她,而漢娜因此學習認字取得閱讀的能力,正是她向麥可承認自己的匱乏。麥可的懦弱就在於他始終沒有辦法接受漢娜在他心目中地位的轉變,從掌控感情的性感女神,到千夫所指的罪犯,到垂垂老矣的身影。麥可逃避承認自己年輕無知的過去,所以他有兩次能夠拯救漢娜的機會,卻都在最後關頭放棄。

導演史帝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再次證明了他拍文學改編電影的功力,尤其是對於敘事節奏的掌握和配樂的使用。在史帝芬戴爾卓以往的作品中,音樂總是滿到快要溢出來的臨界點,在《為愛朗讀》中配樂更是以襯托男主角心境為主題,娓娓道來這個淒美的故事。


《力挽狂瀾》The Wrestler

剛開始看《力挽狂瀾》的時候,感想跟當年看《索命黃道帶》(Zodiac)有點類似,覺得怎麼之前以如MV般快速剪接與強烈影像風格敘述偏鋒另類題材著名的導演,怎麼都開始返璞歸真用穩定的敘事結構和電影語言好好說一個故事了?(其實戴倫亞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早在《真愛永恆》(The Fountain)就偏向主流敘事風格,但是票房卻是一整個失敗)

不過看到後來我才發現,具自毀傾向性格的邊緣人物似乎是戴倫亞洛諾夫斯基擅於描寫的主題。即使影像風格迥異,《死亡密碼》(π)裡困於自我精神狀態的偏執狂主角,《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裡在藥物沉淪只求換得一點點精神慰藉的心靈們,跟《力挽狂瀾》裡現實生活徹底失敗只能在摔角的爆裂自殘中找回自我價值的男主角,其實並沒有太多不一樣。

《力挽狂瀾》的劇情其實只有一句話:一位曾經風光的退休摔角手即將復出上台打他生命最後一戰。但是戴倫亞洛諾夫斯基更殘忍的是他將主角設定為除了在摔角舞台上,日常生活中一蹋糊塗的人。年輕生涯顛峰時沒有存錢老來只能住在租來的拖車屋裡,沒有穩定的收入房租差點付不出來,去超級市場打工又不甘心屈就害怕被別人認出來,想要跟失散的女兒重修舊好卻因為漫不經心再次讓女兒失望。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主角是可憐人必有可恨處的失敗者,但是在戴倫亞洛諾夫斯基精心經營之下,也呈現出一種置之於死地而後生的生命魅力。

攝影機用極其寫實的紀錄手法描述主角不堪的平淡生活,尤其是大量的背影跟拍,呈現一種英雄遲暮的淒涼氛圍;但摔角擂台上的暴力場面,又是採用凌厲華麗的剪接和極貼近的大特寫鏡頭表現出如漩渦般的激情。兩相比較形成強烈的對比,更凸顯主角寧願不顧生命也要沉迷在摔角舞台的心理。當然米基洛克爐火純青的演技,配合個人演藝事業的心路歷程,演活了這位單純的摔角手對人生的不解與無奈。而這種人生大哉問正是戴倫亞洛諾夫斯基在《力挽狂瀾》提出的永恆命題。


《請問總統先生》Frost/Nixon

也許是因為題材的緣故賣像不佳,《請問總統先生》在香港和台灣都是草草下片,導致我兩地都趕不及進電影院看,直到最近才看了DVD。

朗霍華(Ron Howard)是好萊塢一名傑出的技匠。說他是技匠並不是貶低,只是說他不及其他大師對於商業電影藝術的開創,但是他一直在他的作品中努力捍衛一種純真誠懇,不畏困難的美國傳統精神,尤其是他諸多改編真實人物的故事,如《阿波羅十三》(Apollo 13)、《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及《最後一擊》(Cinderella Man),都在企圖喚醒屬於過往的美國溫情。《請問總統先生》少了許多這種情懷,但朗霍華的表現仍然直逼《阿波羅十三》的精準。

這有一半當然要歸功於編劇彼得摩根(Peter Morgan)的舞台劇原著及改編劇本。如同《黛妃與女皇》(The Queen),彼得摩根擅長以戲劇化觀點挖掘真實人物在歷史情境下的情感轉折,探索驕傲與軟弱兼具的人性深度。《請問總統先生》特地突顯兩位主角性格天南地北的差異,與對於訪談背後各自懷抱的期望,將這次歷史性的訪談鋪陳為一場「揖讓而升下而飲」的短兵交鋒。法蘭克藍吉拉(Frank Langella)的演技當然也是撐起整部戲的關鍵。他所詮釋的尼克森呈現出厚實的內涵,充滿尊榮自信的巨大身影內心,一個對流水民意不解的自卑靈魂。麥可辛(Michael Sheen)再度成功地扮演綠葉角色,將玩世不恭主持人其大膽創意背後的韌性表露無疑(其實他「逆轉勝」的劇情還蠻好萊塢的)。

這些顯性的元素在前,朗霍華隱形功臣的角色仍然居功闕偉。他讓精彩的戲劇和演技發聲,節制自己的煽情風格,以沉穩的敘事節奏仔細地串起每個元素。除了深夜尼可森與福斯特的電話交流,因為是高潮戲受到舞台劇的限制之外,朗霍華的場面調度幾乎看不到舞台劇的鑿釜痕跡。甚至因為尼克森敗於媒體,朗霍華特別發揮電影也為影像媒體一環的特性,穿插所有配角類似紀錄片訪談的影像,藉以探討媒體虛實之間的影像對公眾人物形象的操弄,這部分也是舞台劇形式難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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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s:

skywalker said...

有始有終++

凱特溫絲蕾在《為愛朗讀》的表現真的比《真愛旅程》精彩,雖然我私心比較喜歡《真愛旅程》。

德國人真是很猛的民族,這麼多年來不斷地反省那段歷史,不斷地鞭自己,很有點永劫回歸的味道。相較起來台灣對歷史的反省就真的薄弱很多,道德標準也低很多,「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許了。」我記得龍應台曾在書裡提過一個判例:柏林圍牆倒了後,曾任東德圍牆的衛兵受審,罪名是射殺欲跨越圍牆的民眾,衛兵抗辯他是服從上級的命令,但法官判他有罪,(我印象中的)原因是「上級的命令不該高於道德的標準。」 XD

關於《與巴席爾跳華爾滋》,幾週前才看了,當時一面看一面喝酒,加上精神不濟,還小睡了一點。伊格言寫過一篇,我覺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