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2011

蔡明亮的三齣獨角戲《只有你》



眾所周知,蔡明亮就愛固定跟這幾位台灣演員合作。李康生和陸弈靜從1992年《青少年哪吒》開始,楊貴媚從1994年《愛情萬歲》,加上已過世的苗天和《河流》加入的陳湘琪,他們共同構築蔡明亮作品中的寂寥與荒蕪,艱難卻徒勞的人際互動。他們一次又一次在蔡明亮作品中挑戰自己演技和身體的極限,再再證明這些演員和導演近20年的感情,彼此的信任和依賴。蔡明亮的三齣獨角戲《只有你》,不只是他闊別27年重返小劇場的回歸,更是這三位演員的生命歷程與蔡明亮緣份起點的一次探索。


《陸弈靜的點滴,我的死海》

這是三齣戲中最有敘事發展的一齣。陸弈靜嗜咖啡,血液裡的咖啡因讓她吃不下睡不著,身體莫名燥熱。於是她戒咖啡、靠點滴補充營養。關掉咖啡店,正常飲食,嘗試拍背、燒艾草等民俗療法,陸弈靜企圖改善現狀卻無法恢復。最後她又開始喝咖啡,只不過從快速沖濾的手沖,換成需要緩慢滴漏、萃取更精粹咖啡因的冰滴。

佈滿厚厚紅礫土的舞台,餐桌、小沙發、床、馬桶、茶几,家具獨立散落,陸弈靜在蒼涼的房間重複地喝、吃、睡、排。然而她的身體對她並不好,她轉過頭來對她的身體說「對不起」。

蔡明亮認為「身體是個容器」。吃下去的滿溢了就會排出來。虛空的靈魂讓乘載的身體也一樣空洞。陸弈靜展現的是心靈的疏離導致生理失調,無論身體或心靈都同樣孤絕的狀態。迴盪在空氣中的老歌〈重逢〉像是一種召喚,無論是過往的時光,還是靈魂在午夜的脫出,期待的某種相逢。老收音機更成了與外界溝通的唯一單向管道,黎明柔聒噪大膽的主持對比房間的靜謐空虛,劉子千的鴨嗓〈唸你〉反映另一種虛無,現代人吸納過多資訊後的壓力。最後收音機停在張愛玲〈花凋〉說書式的朗讀,也是一位體弱多病的女主角中就孤獨到死的故事,會是陸弈靜的寫照加預言?

舞台上的大白幕投射出一段影片,大雨滂沱中,陸弈靜在長長的地下甬道走過,撐著傘走出去。這是否象徵了心境上的突破?

咖啡曾經是陸弈靜的生活,因為經營咖啡店開啟了陸弈靜和蔡明亮的合作。容器的身體觀卻是蔡明亮所關心的。陸弈靜無可化解的寂寞,也延續了《你那邊幾點》裡孤獨、偏執導致的失能。這齣獨角戲,已經分不清楚那些屬於陸弈靜的真實經驗,哪些屬於蔡明亮的創作發揮。戲與人生的分野,化為美麗曖昧的模糊空間。仍然情不自禁地好奇,蔡明亮是否當初就洞穿陸弈靜的寂寞,才邀請她踏上演員的路;而陸弈靜在蔡明亮的每一部作品,詮釋的是自己的孤獨,還是導演的演技要求? 



《楊貴媚的蜘蛛精,我的阿飄》

一開場楊貴媚就在被窩裡躺了三分多鐘,手機鈴聲震耳也不醒覺。後來,她的肢體才以奇異的伸展姿勢從被窩裡伸出。楊貴媚就是蜘蛛精!

房間有如蜘蛛精的巢穴,楊貴媚不停地遊走。起初仍然屬於生活化的動作:如廁、吹頭髮、抽菸、接了沒有聲音的手機。但是當收音機響起,彷彿來自遙遠時空的咒語,蜘蛛精開始現形。拿著掃把將紅礫土慢慢堆成小土丘,推砌的是一種情緒,一種思念?在無人陪伴的雙人床等待她的唐僧自投羅網?蜘蛛精說:「可是,我聞到你的味道」。

隨著收音機的古老戲曲,蜘蛛精身軀越形胊僂,肢體不自然地延展,緩慢出神地在床邊圍繞。是沉醉於千年的記憶導致的解離狀態? 楊貴媚詭魅而細緻的獨舞表達巨大的寂寞,需索而無可得的淒涼,自戀且自憐的神傷。收音機轉到粵語說書西遊記唐僧闖入盤絲洞的故事,蜘蛛精更在地上匍匐,遲緩的動作讓凝結的空氣更加沉重,甚至下腰四肢撐地,躺在土丘上。心境的狂亂風暴,反映在身體卻是遲滯的姿態,每一絲肌肉的些許挪移都來自心理強烈的掙扎。

突然,楊貴媚竟然拿出一碗泡麵吃將起來。這是蜘蛛精心目中的唐僧肉?是迷亂後的休憩?白幕放出影片,同樣大雨傾盆的地下道,楊貴媚從另一方向走來,蹬著高跟鞋,擺動著大衣,果然是愛美的蜘蛛精。但是沒帶傘,見到出口的大雨傾盆,她回過頭,蹲下用地上的蠟燭點菸。這是蜘蛛精克服心魔,拋下執念後,願意「走出」盤絲洞,但還有留戀?

最後,舞台燈光一亮,楊貴媚戴起假髮,俗艷的穿著打扮,化身歌舞女郎,隨著老歌在桌上轉圈舞動。超現實的絢麗將整齣戲推向耽美的高潮。當音樂歸於寂靜,女郎卻依舊空對嘴,機械式地繼續旋轉扭動。香格里拉夢醒,虛幻的歡樂掩飾不了寂寥的心境,留下一個角色和觀眾必須共同面對的人生尷尬處境。

和陸弈靜的戲有不少呼應之處。類似的房間陳設場景,同樣一具老收音機,都是以個人展演表達身心的孤獨閉鎖狀態。但是楊貴媚的戲的對白更精簡、肢體動作更豐富,敘事更為抽象疏離,倚賴觀眾的專注與直覺感受當中隱含的豐沛情感。

而楊貴媚的表演,根本是她在《愛情萬歲》和《洞》裡角色的合體。楊貴媚在中影經過李安和蔡明亮兩位導演的改造,從鄉土悲情角色一轉成為都會女性的代表。《愛情萬歲》結尾那六分鐘的哭戲,哭出都市的空虛,對愛情的渴求與壓抑。《洞》裡末世紀荒蕪和俗艷歌舞互相參雜成奇幻炫麗的愛情寓言。楊貴媚在蔡明亮的手上脫胎換骨,成了外表煙視媚行,內心寂寞等愛的鮮明形象。在這齣戲中,楊貴媚人鬼不分,內與外融合為曖昧迷離的姿態,
激發超越以往的戲劇能量。現實的楊貴媚,似乎是爽朗不羈的大姊形象,那麼是怎樣的內在被蔡明亮挖掘出來,即使楊貴媚近年來回歸平常平實的演員表現,但她在蔡明亮的作品中,始終是獨特魅力的存在。



《李康生的魚,我的沙漠》

近幾年來,蔡明亮突然自承他喜愛李康生的原因,是李康生酷似他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他甚至找李康生演他父親,和年邁的母親一起,以童年的電影院回憶為題材拍成《是夢》。李康生的這場戲,也成了三齣戲中特出的觀賞經驗。

舞台上有一個大水族箱,令人想到《你那邊幾點》裡小康家的水族箱。銀幕上李康生抱著一個沉重的保麗龍魚貨箱走過地下道。從銀幕走到舞台,打開保麗龍箱,原來是條新的大熱帶魚,李康生把牠倒入水族箱。坐在椅子稍事休息後,李康生突然起身,以遲滯凝重的步伐,不可思議的緩慢速度一步一步地走到旁邊的大桌子。

李康生在這齣獨角戲中分飾兩角。其中一角仍是蔡明亮的父親,沉默無語,行動遲緩。蔡明亮甚至親口以旁白第二人稱吐露對李康生的感情,當年李康生在街頭吸引他的特質,以及為李康生寫了第一部電影《青少年哪吒》的劇本,陪小康度過怪病的過程並拍成《河流》。舞台上因此產生奇妙的後設氛圍,蔡明亮當眾向李康生訴說這份如父如師如友的長久情誼,李康生無回應繼續搬演著蔡父。銀幕上再度播放《是夢》半夜切榴槤的段落,古老的孩童記憶、對父親的懷念、對小康的愛護,全部揉雜在一起。

另外一角就是李康生自己。李康生自己坐在沙發上默默吃著零食時,現場也發給每位觀眾孔雀香酥脆香魚口味一起吃。李康生演完蔡父後,下一場戲竟從後台端出一盤鯊魚煙發給觀眾,以他一貫靦腆緩慢的節奏,對著觀眾如聊天般侃侃而談他最近愛上潛水的嗜好,如何在黑夜中獨自潛入海中,若干潛水和養熱帶魚的趣事。銀幕出現他潛水上岸的畫面,在岩邊將捕到的章魚翻轉取出內臟後不斷在礁石上拍打讓肉質鬆軟。彷彿跳出蔡明亮眼中的小康,李康生做回他自己。

然而這兩個角色似乎漸漸合而為一。李康生端出一臉盆紅肉,在大工作桌上用手攪和。又從魚缸中撈起死魚,口中唸起心經為死魚超渡。大銀幕上李康生身穿白色袈裟,化身玄奘,鏡頭從遠緩緩逼近,又逐漸遠離。最後李康生爬上魚缸,把自己沉沒在魚缸裡面,默然無視,一動不動,魚兒繼續在身旁游動,一切回歸無止盡的靜謐。

從《青少年哪吒》開始,觀眾們透過蔡明亮的鏡頭看著李康生。這麼多年來,蔡明亮的每一部作品都少不了小康,李康生也從青年小康,漸漸地成為中年小康,臉也鬆了,肚子也凸了。始終不變的他憊懶無奈的神情,內向寞落的眼神。他獨特的生命節奏與世界格格不入,在蔡明亮的作品中顯得特別迷人。但鮮為人知的是現實生活的李康生,跟在蔡明亮眼中的差距有多大?是否他私底下著迷潛水,也是為了體驗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他愛養魚,是否因為魚兒總在魚缸裡孤單緩慢地游著,在燈光照射下的水中世界顯得如此迷幻?所以戲的結局也是呼應李康生根源自靈魂的寂寞無助,如此令人心碎。還是這只是我身為觀眾的過度詮釋?



這幾年來,蔡明亮的創作觸角越深越廣,電影似乎不再是唯一他感興趣的媒介。從《臉》就可看出端倪。這部片已經難以一般分析電影的方法論述,熟悉的元素也再難與過往作品裡沉重鬱結的情緒做對照,而更接近影像藝術的形式,以影像乘載訊息訴諸觀眾的直覺感受。在《臉》之後,蔡明亮做的更多的是裝置藝術,〈是夢〉、〈河上的月色〉,以及與《只有你》同步製作的〈鍋爐裡的劇場〉。老椅子、老歌、投影影像,蔡明亮熱衷於對老物件的執迷,和其所乘載的時光沉積。

三齣獨角戲《只有你》雖說是重返劇場,更像是蔡明亮新的藝術形式實驗。在小劇場直接逼近觀眾的環境中,將情緒壓縮凝聚120分鐘。蔡明亮從三位演員個別的生命歷程出發,再度探討他一貫關心的寂寞、疏離、渴望。觀眾穿透電影銀幕,在舞台上親眼見證陸弈靜、楊貴媚、李康生這三位演員前所未有的身體展演,演技經過小劇場的洗禮淬鍊,達到新的境界。導演和演員之間的疼惜憐愛,無法分割的連結和默契,反而是除了戲以外,最感人的直擊。

在《你那邊幾點》後,我認為蔡明亮身為作者,他這一生的電影已經完成。而今他已經超越他的電影許多,呈現更自信、更沉穩、更大器的藝術思考,讓他的觀眾只能由衷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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