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2011

青春啦啦隊


在成功建立自己的品牌形象後,楊力州儼然成為台灣既多產又擁有票房號召力的紀錄片作者。光是在2010末到2011初這不到一年的時間,楊力州就有三部作品上院線,包括《被遺忘的時光》《青春啦啦隊》,和「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的《兩地》。加上至今仍未在台灣做商業放映的兩部作品:紀錄國寶掌中戲大師,李天祿長子陳錫煌的《紅盒子》,和不知道會不會有的公路總局委製關於「台九線」的紀錄片。而在這些已問世的作品中,楊力州均展現其對議題的深刻觀察和挑動情感的本事;但在高票房和高口碑之中,也開始有論者對於楊力州作為紀錄片作者初衷的質疑。


《青春啦啦隊》的題材,其實和2009年上映的《搖滾吧!爺奶》(Young @ Heart) 有異曲同工之妙。兩部紀錄片都是一群老年人,藉由參與外界認為專屬年輕人的團體活動──在台灣是啦啦隊,在美國是搖滾合唱團──來證明自己人老心不老的活力。兩者的主題都是這些老人在艱難訓練過程中,最終不畏體力限制,以近乎返老還童式的天真和單純,突破瓶頸時散發的生命光彩。兩者也都記錄到成員因為病痛而逝世,衰老和死亡仍然是這些老人在展現毅力背後的必須面對的無情陰影。要說這兩部紀錄片最顯著的不同,恐怕是導演的態度了。《搖滾吧!爺奶》的導演採取較旁觀的角度紀錄Young @ Heart合唱團從排練到演出;楊力州在《青春啦啦隊》裡親自參與的痕跡卻很明顯,不僅與主角們對話,甚至身影也出現在鏡頭中,從這些段落可以看出導演的情緒跟隨著主角們起伏:當爺爺奶奶們被健美猛男逗得花枝亂顫時,楊力州的語氣也high起來;而花子奶奶的病痛,楊力州也不禁顯示關懷之意。


這大概就是《青春啦啦隊》最值得討論的地方。楊力州絕對是個溫柔多情的人,在他這幾年成功的作品中,除了他獨特的切入角度,最重要的是他記錄到觀察對象最純真最誠摯的情感。可是當紀錄片導演的情緒受到的被記錄對象的影響,他是否還能保持對議題深刻的觀察?會不會因為導演個人的感情,影響到對拍攝素材的選擇,以及紀錄片整體的敘事方向?就像楊力州在2008年拍了林義傑和兩位台灣人長征北極的《征服北極》,而在隔幾個月的時間,台北也上映了另一部林義傑與兩位老外橫跨撒哈拉沙漠的《決戰撒哈拉》 (Running the Sahara)。後者挾著國際性的資源,翔實地記錄林義傑此行的完整過程。甚至在旅程最後這三人幾乎承受不住環境險惡和心理壓力而開始分崩離析,林義傑差點退出比賽的插曲,都被暴露出來。而楊力州的紀錄片大部分的篇幅在聚焦三位大男生在冰天雪地中不停地插科打諢,像一群過動兒般扮丑搞笑,讓紀錄片呈現一種異樣的歡樂氣氛,和三人獨特的凝聚力。不是要刻意比較兩部同樣題材的紀錄片,而且很明顯地楊力州是藉由他們的苦中作樂,高反差地凸顯極地命懸一線的緊繃感。但是有沒有可能因為楊力州和他們並肩走過北極的情感,和一些個人因素,讓他在後製剪接時避免選擇一些這漫長旅途也許發生過的負面不愉快片段呢?

其實《青春啦啦隊》並不乏insight!個人認為這部紀錄片最神奇的地方剛好就發生在爺爺們第一次換上肌肉裝,健美猛男示範姿勢這一段!爺爺們穿著肌肉裝,外面套著彈扣固定的衣服,在表演高潮時外衣扯掉露出肌肉裝。這個表演基於「裸露」和「展示身體」的概念,但展露的是肌肉裝而不是真實的肉體,成了一種遮掩、一種得不到卻又迷戀的想像。對比爺爺們衰老鬆垮的身體,高反差之下形成突梯的趣味。這種趣味其實可以是很殘酷的,挑戰爺爺們展露身體的觀念,也挑戰他們大把年紀還要奇裝異服拋頭露面的觀念。然而楊力州捕捉到的,是這些爺爺奶奶對身體的保守價值觀毫不在乎,在一片歡樂夾雜羞赧的氛圍中,爺爺們不避諱拿自己缺乏魅力的身體開玩笑,大方地擺出各種姿勢;奶奶們也開心地調侃健身教練和爺爺們。這是對自己老年狀態無論在心理或生理各方面的灑脫,自然而然流露的自嘲和自信。無論是出於自覺或純粹的單純,這種灑脫才是這些爺爺奶奶擁有參與啦啦隊的活力根源。比較起排練過程和結尾表演片段,我認為楊力州反而從這一段呈現出深層的心理動機。


應該回到紀錄片的本質。幾年前我接受「紀錄片做為社會運動」的觀念。當時不以為意,但接觸到越來越多以抒情為主題的紀錄片後,的確漸漸覺得,如果紀錄片缺少了背後的社會脈絡,少了對議題深度的挖掘甚至批判,這部紀錄片終究毫無以真實影像直指人心的力道。偏偏台灣這個充滿人情味的社會,能見度高上得了院線的紀錄片,絕大多數都是訴諸觀眾的感動。至於楊力州,「人」才是他最關心的焦點。在鏡頭下他的對象總是能散發獨特的生命風采,不流於扁平的抒情。然而人物的社會性卻不是他願意進一步探索的。或者說楊力州常常呈現出人物正在面臨的挑戰或困境,這些挑戰通常有其社會性因素,但是楊力州寧願繼續觀察人物的反應,而不是試圖梳理這些社會性因素。因此他的紀錄片總是相當好看,也的確達到某些深度,但總就是感覺少了些甚麼。

就像《被遺忘的時光》和《青春啦啦隊》,以不同面向的老年人環境,拋出了對於老人議題的觀察。這兩部紀錄片呈現的真性情,的確在社會引起極大迴響,而和公益連結的商映模式,也達到雙贏的局面。就「社會運動」的角度,楊力州採取以溫情訴求大眾關注的策略,對比基進而小眾的路線,也許更適合台灣的社會環境;而他的作品可以帶來的,也是比溫情更深層的感動力量。然而當公益嘉年華會式的激情結束後,能不能持續深化至對弱勢老年人的關懷照顧,則回到得到感動的觀眾自身的實踐力,似乎不能把所有責任都讓紀錄片作者一肩扛。但對於楊力州,我一直期待更多,畢竟《青春啦啦隊》對於紀錄片的「娛樂性」和「社會性」之間的界限,已經沒那麼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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