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九降風》,有個較少被提及的八卦。當初導演林書宇拿著劇本到處找錢,後來找到了曾志偉。這位近年來幫助年輕導演完成第一部片不遺餘力的電影教父,看到《九降風》的劇本非常喜歡,更突發奇想。除了資助林書宇之外,還將劇本帶回去,在香港及中國各找了一位年輕導演,讓他們針對台灣劇本作當地本土化的改編,限制他們的題材(九位高中生的青春及成長,彼此之間的衝突,但其中一位最後要死掉),而劇情自由發揮,就這樣完成了兩岸三地不同版本的《九降風》。香港版的導演麥曦茵年僅二十三歲,《烈日當空》也是她第一部劇情長片。
如果說林書宇的《九降風》是承繼了侯孝賢、楊德昌這些台灣新電影導演寫實、沉穩的風格,利用時代的元素還原一個過往的年代,塑造懷舊的氣氛以喚醒關於青春的記憶,將青春的脆弱試煉推到一個永恆的命題。那麼麥曦茵的《烈日當空》就是承襲了王家衛、陳果強烈風格化的電影語言,跳動搖晃的鏡頭,快速凌厲的剪接,嘎然而止的聲音蒙太奇,完全非寫實的燈光與景框構圖,象徵了青春的焦躁不安,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感。
所以香港版的《九降風》也充分反映了香港電影「去到盡」的特色。無論是青少年對於性與暴力的嘗試,與家長及學校這些成人體制的衝撞,《烈日當空》表現的都比《九降風》來的強烈許多。時空背景放在2008元旦前夕,《烈日當空》處理的次文化議題也更為現代。手機、MSN、討論區,這些描述網路世代必不可少的元素。種種青少年失序的社會話題,諸如援交、毒品、女學生懷孕在學校廁所產子、小學生混幫派在街頭砍殺鬥狠、甚至是最新的「慾照風波」,都成為題材。麥曦茵尖銳大膽地展現當代青少年面對物慾橫流的興奮與迷失。
對於青春同儕間的分崩離析,《烈日當空》的詮釋更是現實地可怕。《九降風》的暴力僅止於李曜行最後拿球棒打爛廁所門,那是一種對於青春脆弱心靈的了解與體諒,也是不得不的屈服與成長。但是《烈日當空》中,肥毛面對阿榮的勸誡,反而回以「再過幾個月後,我們就不再是同學了」;最後衝突中,眾人對轉學生阿榮說「你是誰?你懂得我們多少東西?」,這些翻臉無情的口不擇言卻著實讓我心驚。不知道是2008年的青少年提早世故,還是香港功利主義的地域文化,讓原本亟於尋求同儕慰藉的青春期情感變成淡薄的交流,結合與分裂竟都是那麼容易,不願彌補的矛盾也使得類似《九降風》最終的救贖在《烈日當空》是如此遙不可及。
但是這些青春殘酷而直接的描寫,並不代表導演採取了冷靜的觀點。相反地,正因導演本身也正值年輕,對於青春生命感同身受的理解,讓她更能盡情地以多元的手法呈現青春的光彩紛呈。牛蒡一段在馬路上翩翩起舞,很明顯有《花與愛麗絲》如詩般歌頌青春的意味。阿摺在拔掉牛蒡的呼吸管之後在醫院走廊獨自離去的路程,特地使用MV拍攝的技巧明示阿摺內心的澎湃與無奈。麥曦茵精彩的揮灑正如她電影裡激越的青春,她炫目的電影技巧絕非賣弄風格的空洞拼貼或自我耽溺,而是對於一個個年輕靈魂令人心碎的描寫。
當然,過度的揮灑很容易就變成結構散亂不統一。橋段鑿斧太深,敘事風格不夠成熟,這些也都是《烈日當空》無可避免的缺點。而《烈日當空》對待成人世界的態度也失之刻板印象。主角們的家長似乎不是整天不在家,就是一言不合即拳頭相向,而學校老師雖然苦口婆心卻連面貌都不清楚,彷彿年輕生命墜落的原因就只有成人們的自私無視這唯一解釋。《烈日當空》對於成人世界的懷疑和憤怒加強了邊緣少年的悲情,讓青春的掙扎成為無法逃脫的宿命。但是這種幾乎已經是所有叛逆青春片的固定公式,麥曦茵的描述方式實在是太輕易也太草率。
有趣的是《九降風》幾乎是採取與《烈日當空》完全相反的方向,近乎刻意地淡化成人世界對這些青少年的影響:鄭希彥的父母只是驚鴻一瞥,各只有一句台詞,其餘主角的家長完全付之闕如;唯一的成人代表教官也是站在保護立場,而非批判的態度對待這些學生。我不敢講《九降風》對此提出了更超越的觀點,但至少林書宇成功地將敘事焦點集中在主角們面對青春後的成長,而讓每位主角的性格層面更顯飽滿。
《烈日當空》與《九降風》之間相互對照為看是個極為有趣的觀影經驗。不是說比較兩者的優劣,而是發現在同樣的題材,同樣的劇情大綱限制之下,台灣香港的年輕導演,依據兩地不同的文化底蘊,承繼兩地不同的電影風格演變脈絡,針對兩地不同的社會議題,而創作出貼近兩地本土特色,影像語言截然不同,卻共同講出青春心聲的兩部電影。而我身為一個小影迷,因為工作環境的緣故,竟然能在非影展的場合,分別在兩地看到這兩個版本,也為這個機遇感到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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